填补历史空白,一块墓志揭开高适家族墓地千年之谜?
大河报·豫视频记者 陈曼 实习生 许岩
千唐志斋博物馆
“莫愁前路无知己,天下谁人不识君?”
“故乡今夜思千里,霜鬓明朝又一年。”
“借问梅花何处落,风吹一夜满关山。”
一部动画电影,让诗火人不火的唐代边塞诗人高适声名大噪。
当历史再次被审视,关于高适的文献记载,寥寥数句所述不多,而对于这位唐朝唯一靠诗人身份获得高官地位的人,后人仍在试图拼凑他低开高走的人生。
近年出土于河南洛阳的多方墓志,经考证推测或与高适家族相关,这些刻在石头上的文字,历经千年仍未损坏,对研究高适年轻时的境遇、家世情况等提供了新的参考,其中《唐故韶州长史高府君玄堂记》(以下简称玄堂记)的出土,为考究高适家族世系提供了关键信息。
“吾遥望长天,天苍野茫。呜呼!积润村何在?崇文何在?吾得其玄堂记,知其略,不知其要,钩沉不得,殊憾之。”当年收集高崇文玄堂记的千唐志斋博物馆老馆长赵跟喜因缘际会,收集了高崇文的玄堂记,但因考究不到人物更多信息,嗟叹不已。
一方墓志,何以与边塞诗人高适的家族血系关联?带着疑问,大河报·豫视频《看见》记者前往洛阳一探究竟。
洛阳“地下碑林”,藏着高适家族的秘密?
从郑州出发,沿连霍高速一路向西,很快便进入洛阳地界,同行的实习生小许从小生长洛阳邙山一带,对邙山墓葬群颇有了解。
2019年,小许以高中生的身份,利用暑假走访北邙和洛阳郊野,最后绘成一张古墓地图,竟成一时美谈。
一路上,小许对路边经过的坟冢皆能说出一二,正史和民间传说掺杂,邙山的神秘在他的口中又多了几分。
连霍高速旁的陵冢
小许介绍,邙山是一片隆起于洛阳盆地的黄土台地,因其位于洛阳城之北部,故而多称“北邙”。站在高处北望邙山,其上遍布帝王陵寝、公卿墓冢、名人坟茔,自古便有无数诗句歌吟此处:
“北邙山上列坟茔,万古千秋对洛城。”(唐·沈佺期《北邙山》)
“贤愚贵贱同归尽,北邙冢墓高嵯峨。”(唐·白居易《杂曲歌辞·浩歌行》)
“北邙何累累,高陵有四五。借问谁家坟,皆云汉世主。”(西晋·张载《七哀诗》)
“孟郊死葬北邙山,从此风云得暂闲。天恐文章浑断绝,更生贾岛著人间。”(唐·韩愈《赠贾岛》)
除此以外,更有诸多民间俗语流传,譬如“北邙无卧牛之地”、“生在苏杭,死葬北邙”,这些诗歌与俗语,无不体现着北邙留给世人的印象,那就是墓冢无数。
北邙,现在多称作邙山,山势逶迤,水深土厚,枕山蹬河,宜于殡葬,由偃师首阳山迤逦向西长约三十公里,洛阳至黄河之间二十五公里的邙山上下,多为墓葬丛集之地。
洛阳自古便是风水宝地,达官显贵葬在北邙是当时的丧葬风俗,籍属河南者死后归祔先茔,贯隶他乡者也卜择新茔安神于此。所以北邙一带墓冢最多,其次是万安山及龙门西山一带。
生者为悼念故去的亲友制作墓志,也有人死留名的说法,将逝者的生平事迹刻在石头上,放置在墓穴中。墓志分上下两层,上层称为“盖”,下层称为“底”,底部刻有墓志铭,盖上刻有标题。
墓志萌于汉末,唐代刻志之风最为流行。因此,坊间称洛阳为“地下碑林”,这些志石也成为后世参考研究的重要石刻史料。
记者一行要寻访的高适父亲的墓志,据说就出自这里,而今藏于千唐志斋博物馆。
92字玄堂记,透露出来哪些信息?
千唐志斋博物馆位于洛阳新安县铁门镇,三山环抱,一水中流。越过流经镇子中央的涧河,跨过隆隆作响的陇海铁路,千唐志斋新旧两馆矗立道路两旁。
据悉,辛亥革命元老张钫先生上世纪收藏了千余方墓志,并将墓志镶嵌墙中,创建了千唐志斋。新中国成立后,张钫先生将千唐志斋捐献给国家,1963年千唐志斋被列为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,1990年更名为千唐志斋博物馆,1996年被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,是我国唯一的墓志铭博物馆。
《唐故韶州长史高府君玄堂记》的墓志拓本
博物馆马老师为我们找来了《唐故韶州长史高府君玄堂记》的墓志拓本。
其文曰 :
唐故韶州长史高府君玄堂记
君讳崇文,字崇文,渤海蓨(tiao)人也 。春秋六十七 ,以开元七年五月十一日终于广陵私第。以开元八年岁次庚申六月壬午朔廿五日景午,迁窆(bian)于河南府洛阳县平阴里积润村北原,礼也。夫人渤海吴氏合葬茔。
全文仅92个字,文字大意为唐朝韶州长史高崇文,是渤海蓨人,享年67岁,开元七年在广陵的宅院去世。开元八年(次年)迁葬到洛阳平阴里一带,与夫人渤海吴氏合葬。
在马老师的带领下,记者一行在库房看到志石原貌。玄堂记志石长宽相等,约31厘米,厚6厘米,石质为青石板,表面虽粗糙,但字迹清晰,石刻侧面刻蔓草花纹。
《唐故韶州长史高府君玄堂记》
马老师介绍,因为年代久远,已经记不得玄堂记是何时何处何由收集到千唐志斋的,只记得是老馆长赵跟喜于2000年前后收集而来。
千唐志斋的裴志强老师,专注于书画文学艺术品鉴,他指出从书法角度来讲,玄堂记写得并不是很好。
“每个朝代书法的审美不一样,晋尚韵,唐尚法,唐朝尚法度,就是笔法比较严谨。(玄堂记)在法度之内,有唐代楷书的基本特征,另外它还有一些初唐纵长的一些特征,书法价值不是特别突出。”裴志强老师解释,字写得一般说明没有花钱找人来写,说明当时高适家里经济条件不好。
因为志石制作粗糙,记录简单,且馆内有很多记载全面、研究价值更高的墓志铭,该方志石并未被深入研究,直到诗人高适再次被关注,这方玄堂记才被人提起。
高崇文或许还有其他墓志铭未出土
与普通的志石不同,高崇文的志石刻字是“玄堂记”而不是常用的“墓志铭”,且玄堂记仅92字,墓志铭常见的家世子女等信息均无体现,而一般墓志铭少则两三百字,多则上千字,如此简略在唐志中并不常见。
标准的墓志该是什么样子呢?
千唐志斋博物馆老馆长赵跟喜介绍,墓志是一种独特的文体,散文以叙事,骈文为颂辞。志文由三部分组成:一、志题记载朝代并志主官职、籍贯、姓氏等;二、志文记载志主名讳、世系爵里、生平事迹、配偶子嗣、卒葬时地等;三、以对偶句式的铭文,概述志文内容。
墓志记载的文字,对于后世研究非常重要,甚至可解开千古之谜。赵跟喜概述了三个方面:一、墓志记述的人事可补史籍之阙如,可证史籍之确实,可纠史籍之舛误;二、墓志书体可见证书法风格之流变;三、墓志边饰花纹精美,堪为美术之圭臬。
洛阳师范学院历史文化学院教授毛阳光介绍,玄堂也指坟墓,玄堂记是墓志的一种称谓。
在唐代,墓志的称谓并不统一。“有墓记、灵志、玄堂志、神道志等不同表述。”毛阳光介绍。
高崇文墓志记录较为简单,毛阳光老师推测,玄堂记可能是高崇文的迁葬志,只是说明他从广陵迁葬到洛阳与吴氏合葬的一个情况,高崇文应该还有一方写得比较详细的墓志铭,“只是我们没见到而已”。
玄堂记为何如此简略,千唐志斋马老师也给出了自己的见解。马老师介绍,有时候人去世得比较仓促,来不及写墓志铭,就写得简单,有的生前就准备好了,就写得详细;或者去世的时候经济不好,墓志就做得小、简单。
马老师推测,高适父亲去世的时候其家中的经济条件可能不佳,“有钱的花一百两银子做一个墓志,没钱的花一两银子做个10厘米大的都不错了”。
一方青石,能否让高崇文与高适“父子认亲”?
在千唐志斋馆内还有高适从兄《高琛墓志》、《高琛夫人杜兰墓志》,在离馆之后,记者查阅到高适姐姐《高嬇墓志》也在馆内。
杜兰墓志镶嵌在外墙上,其志文多有磨损,不易辨认,依稀可见右侧书有“高府君夫人杜氏墓志铭”,处于千唐志斋洞内的高琛墓志字数较多,志石也更大,约50厘米见方。根据墓志铭描述,高杜两人为夫妻,两方应为鸳鸯志,但两人的墓志并未镶嵌在一起。工作人员推测,二人墓志大小不一,工匠在建造时通过墓志大小来镶嵌志石,并未考究墓志是否一对。
镶嵌在千唐志斋墙内的《高琛夫人杜兰墓志》
镶嵌在千唐志斋墙内的《高琛墓志》
高嬇墓志记载,“祖偘(kan),左卫大将军;父崇文,韶州长史”;高琛墓志记载,“大父(祖父)平原郡威公偘,烈考(父亲)崇德 ”。
近年新出土的《高逸墓志》内记载“王父讳偘,皇朝左监门卫大将军,食邑二千户,赠左武卫大将军,谥日威”“大父讳崇德”“父讳琛”,此前《高岑墓志》“高祖讳偘”“曾祖讳崇礼”“祖讳元琮”。
高嬇、高琛、高逸、高岑墓志铭均提到唐高宗时的名将高偘,可知4人在同一家族谱系,而“崇文”“崇礼”“崇德”或为兄弟。
据《旧唐书》本传记载高适“父从文,位终韶州长史”。 在2010年发表在《社会科学》上的《高适家世及其早年经历释证》一文中,作者提及“岑仲勉、周勋初皆援据出土墓志加以订补,考得高适祖父为唐高宗时名将高偘,父名崇文 (本 作‘从文 ’,误 )”,再根据玄堂记墓志“唐故韶州长史高府君玄堂记”“讳崇文”等文字,不难想到高崇文与高适为父子。
老馆长回忆墓志收集经过,更多碑刻等待深入考据
为了了解关于玄堂记的更多故事,记者一行拜访了千唐志斋博物馆老馆长赵跟喜。
据了解,赵跟喜任职千唐志斋馆长时,为征集散落在河洛地区的墓志铭,先后争取到一批国家专项资金,自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到2006年春,十五年时间内,共征得新出墓志铭近七百件,其中就包括《唐故韶州长史高府君玄堂记》。
老馆长赵跟喜表示这方墓志收集时并未重视,只记得2000年左右在洛阳平乐一带收集,一同收集的还有墓志的墓志盖,墓志盖上刻有“大唐故高府君墓志铭”字样,和玄堂记大小相同。(墓志盖一般是用来覆盖墓志铭文的,以便保护墓志不受损坏。)
百年间墓志出土数量,说法不一。赵跟喜估计,至少有三万方之多。这些志石、拓片,在坊间不断出现并流散。有的几经转手散落民间,或被弃之农田荒野,有的则损毁再无迹可寻。玄堂记被千唐志斋收集得以较好的保存,而它在哪里出土,出土时间,是否还有其他墓志,因为时代久远,已经无法考证。
作为深埋地下的志石,若无人为因素干预,很难大量出土。与墓志碑石打交道三十余年的赵跟喜,通过文字记载,走访调查,总结洛阳墓志出土,大致有两个高潮期。一为上世纪二十年代,洛阳修建陇海铁路复线时,沿邙山脚下穿行,大量墓葬被毁,墓志随之出土。二是近三十年来,由于土地开发等各种原因,加之长安与晋东南地区的墓志流入洛阳,这些志石除公私博物馆收藏外,多为书画家或爱好者存藏。
“当时收集了很多墓志,其中不乏很多名人墓志,对于这块(玄堂记)没有把它看得那么重要。现在知道他是高适的父亲,高适又被更多人熟知,同时洛阳出土了好多方高适家族墓志,如果有心人将这些墓志合并起来,做一些考据,也许能发现更多关于高适人生轨迹,关于高适与洛阳与河南更多的信息,这对我们了解这位唐代的诗人有更大的帮助。”赵跟喜补充道,“千唐志斋还有更多有价值的墓志,能解开很多千古之谜,对深入了解汉民族文化、唐代历史,会有很大的帮助。”
北邙一带隆起的坟冢
高适家族墓地或在洛阳,更多疑问待解
据悉,高崇文、高嬇、高琛和妻子杜兰、高逸、高岑墓志均在洛阳出土。
古代阶级分明,普通老百姓没有经济能力制作墓志,一般墓志的主人,都有些社会身份,像高适这样的家族在古代算不上名门望族,现在能有这么多方墓志出土,十分珍贵。
高崇文的玄堂记提到“迁窆于河南府洛阳县平阴里积润村北原”,高适姐姐高嬇嫁在洛阳,高琛杜兰合葬洛阳平阴原,高崇文不远千里从广陵(今扬州)迁到洛阳,和妻子合葬,说明高崇文的妻子葬在洛阳,而据当时家族丛集的丧葬风俗,洛阳或许有高适家族墓地。
毛阳光教授介绍,高适家族的墓志在出土后散落,多数在千唐志斋博物馆(高崇文、高琛和妻子杜兰、高嬇),高逸(高适从侄)在私人手里,高岑(高适侄孙)在开封博物馆。
“按照唐代的记载,很难把它们(墓地地点与现代地点)一一对应,也看不到它们的遗迹,但是至少能知道高适的家族墓地葬在邙山上,具体在哪里我觉得不易找到。”毛阳光教授介绍。
永泰元年,高适去世。关于高适的记载不多,相关资料大多来自高适的诗文,“高适可能在长安去世,他葬在哪里没有记载,只能推测他可能葬在洛阳,但是没有相关的墓志、文献资料印证。”毛阳光说。
《旧唐书》《新唐书》对高适的记载很少,毛阳光解释,一方面因为高适早年比较落魄,就是一个普通人,所以文献中关于他的记载不会很细致。另一方面,古代文献资料可能有遗失,如果高适没有那么多诗文,更难勾勒他的生平细节。
关于高适家族的更多情况,苍茫北邙大地,记者一行探寻至此仅是冰山一角,更多的信息还有待史学研究者拨云见日。(摄影 陈曼 许岩)
来源:大河报·豫视频 编辑:游晓鹏